一场瘟疫席卷整个白鹿原，同时也吞噬着白鹿原的人心，看着许多人死于无法救治的瘟疫，鬼神之说也流传在大街小巷——田小娥的冤魂来索命了！
小娥不甘心活着被万人辱骂，死去还被人人唾弃，她把魂魄附在鹿三的身上，说出了自己冤死的真相：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小娥这一生，并没有主动去伤害过别人，来到白鹿村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可换来的却是命运一次又一次的责打，她没有做错什么，只因为她的存在，不符合当时封建礼教的准则。
在那个被封建思想完全侵蚀的时代，被男权思想完全统治的白鹿原，小娥算不上最可怜的，但绝对是命运最多舛的女人，看懂了小娥三次被撞破“丑事”，才懂她的人生悲在何处！
小娥才刚刚长成女人，就被秀才老爹卖给了年近七十的郭举人做小老婆，用卖来的钱换成了地，雇了长工，自己闲下来做一个清闲老爷，专心啃书。
在郭举人家，小娥表面上是穿金戴银的二姨太，实际上却只是郭举人的养生工具和免费劳动力，一天伺候三顿饭，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洗衣劈柴，给三个长工做饭，晚上还要给郭举人泡枣儿。
郭举人的家产非常殷实，他家的土地比整个白鹿村的加起来还要多，院子里的骡马拴了几大槽，不为让他们干活，只是因为自己爱遛马。
郭举人儿孙满堂且都是有出息之辈，从政从军从商，没有一个留在身边侍奉，大老婆年事已高，日夜厮守着郭举人，给他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他睡觉。
小娥的存在，充其量只是郭举人打着纳妾的旗号买回来的一个使唤丫头，大老婆给郭举人订下严格的法纪，每月逢一进小女人的厢房一回，事完之后必须回到正房，每天留下三颗枣让小娥泡在身体里，隔天就成了郭举人的早餐。
小娥不甘心受这样的屈辱，每天把枣丢到自己的尿盆里，看着郭举人吃自己的尿泡的枣，小娥内心忍不住窃喜，这是小娥对封建迷信对她的压制的第一次反抗。
如果不是黑娃的出现，小娥的人生将会是在郭举人死后，被他的后代或大老婆遣回娘家或是随意发卖出去。
黑娃那黝黑健壮，充满力量的体魄吸引着小娥，小娥那小巧玲珑的小脚，光滑细腻的皮肤，已经初为女人的身体也同样吸引着黑娃，两人的幸与不幸，就从小娥一次次给长工送饭，与黑娃似触非触的交接中开始。
黑娃就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小娥的生命中，在郭家长期不公的压迫下，她的身心都需要得到救赎，在两人的感情进一步发展后，小娥对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步反抗，她想和黑娃私奔：
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我看咱俩偷空跑了，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兄弟你跟我在一搭……
在那个年代，有这样大胆的想法，可见小娥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女人，在男权的压迫下，她有自己的思想，也敢于做出抗争，可小娥真正的悲剧，也正是从做出这一步抗争开始。
很快小娥和黑娃的事就被郭举人亲自撞破了，郭举人没有当场揭穿他们，而是设计让黑娃离开走远后才动手，郭举人这样精明的人，是不会为两个不值得的人而坏了自己的名声的。
黑娃成功逃脱了两个“杀手”的魔爪，小娥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她被郭举人敲锣打鼓地送回了娘家，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父亲整日责骂她，乡里乡亲更是闲言碎语地用唾沫星子羞辱她。
小娥的父亲田秀才虽然没什么大成就，可却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小娥被以这样的方式送回，丢尽了他的脸，他到处托亲告友，要尽快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子打发出门，像用锨铲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急切。
可是在那样的年代，像小娥这样的女人想再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像样的人家谁也不要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穷家小户又怕娇惯下的女子难以侍弄；人家宁可订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寡妇，也不要一个不守贞节的财东女子。
留给小娥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做一个烈性女子，承受不住流言的伤害选一个合适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继续承受着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毫无希望地等待一个不嫌弃她的人家把她娶走，或者是渐渐地老去。
小娥选择了后一种，她每日若无其事地去地里给父亲和长工送饭，遭受父亲的厌弃辱骂，被路人指指点点，直到黑娃的再次出现，再一次给小娥带来新的曙光，可惜小娥不知，她将跳入更深的深渊。
小娥不是嫌贫爱富的女人，她自始至终都只希望和一个尊重自己，疼爱自己的男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可就是因为她的容貌比别的女人好，身材更诱人，曾经和命运抗争过，她就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归为另类。
黑娃带着小娥回到了白鹿村，白嘉轩拒绝让小娥进祠堂拜祖宗，这对于白鹿村的子孙来说，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白嘉轩威逼利诱黑娃，要他抛弃小娥，他会给黑娃寻一个更好的女子，白嘉轩告诉黑娃：
这个女人你不能要，这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你拾掇下这号女人你要招祸，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你黑娃能养得住的人，趁早丢开，免得后悔，人说前悔容易后悔难。
黑娃没有被白嘉轩说动，鹿三把黑娃和小娥赶出了家，断绝了父子关系，黑娃带着小娥把村东口那孔破窑买下，两人收拾一番才能勉强住人，小娥依偎在黑娃肩头抽噎道：
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自此，黑娃每天出去给人家打土坯，当麦客，很快就挣下钱置办了地，小娥满怀期望地盖猪圈，鸡圈，在破窑前种了树，干干净净地拾掇出一个家的样子。
小娥和黑娃的破窑门前，椿树榆树楸树冒出新叶，圈里鸡鸭猪生机勃勃，显示出一股和谐的居家过日子的好气象。
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小娥会给黑娃生几个娃娃，黑娃努力挣工钱置办下更多好地，小娥养猪喂鸡种菜，黑娃下地春种秋收，他们一起看着娃娃长大，然后一起相互依偎着老去……
然而就连想过这简单平凡的生活，小娥都不能如愿，鹿兆鹏撺掇黑娃和他一起搞农协，打破了小娥平静的生活，自黑娃踏出这一步，小娥的人生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黑娃经过短暂的三个月培训后，凭着他从小就是“大哥”的号召力，集结了十兄弟而后是三十六兄弟，到各村各寨去“斗地主”，斗像田福贤鹿子霖这样拿民脂民膏的贪官。
天生就不服管教的黑娃第一次尝到权利的滋味，他不懂农协是什么，只知道如果斗垮了那些有钱的人，自己就可以翻身了，就不用再给别人当长工，他小时候想吃却吃不到的冰糖，他第一次见到的火柴，这些他们贫苦人不配拥有的东西，他都可以拥有了。
小娥多次劝黑娃不要和鹿兆鹏一起搞革命，白鹿原的县令都一年换几个，世道如何还未定，安安心心地过踏实日子，不要再折腾了，可是黑娃心中有太多欲望，一个小娥是拴不住他的。
小娥只能跟着黑娃一起干，她被任命为农协的妇女主任，很是风光，白鹿村的女人对她又嫉妒又看不起，黑娃带着兄弟在白鹿村砸祠堂烧祖宗，拆了“仁义白鹿村”的匾，铡了很多大财主的脑袋，鹿子霖和田福贤也被压上铡刀，这些行为为小娥的悲剧埋下了隐患。
黑娃搞农协失败后，在鹿兆鹏的指示下逃走了，留下了作为农协头目的家属，农协运动的成员之一小娥，黑娃临走前一夜，才告诉小娥，小娥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退路，小娥哭诉着问黑娃：
你走了我咋办？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不带我我就跳井……，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贤回来拿我出气……
黑娃挣脱小娥的纠缠，一溜烟跑了，“东山再起”的田福贤和鹿子霖把小娥一党用绳子掉在杆子上，从高处墩下来，小娥连连惨叫，头发散乱，她寄托一切的男人，不管她的死活，残酷的命运，再一次抛下她。
田福贤和鹿子霖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罪魁祸首黑娃，到处搜捕黑娃，小娥整日担心黑娃被捕，不顾脸面地到处打听田福贤他们的口风，可是黑娃却不顾小娥的后路。
再一次归来，黑娃到破窑陪了小娥半夜后，跑到被田福贤墩死的何老大坟前，留下了“铡田福贤以祭英灵——农协五弟兄”，小娥又因此再一次被田福贤抓走，这一走，小娥又掉入了下一个深渊。
田福贤哄骗小娥，只要把黑娃喊回来认一句错，就既往不咎，小娥并不信，她只能找本村的鹿子霖帮忙求情，鹿子霖答应帮小娥，但要小娥付出代价，就这样，又一个男人闯进了小娥的生命中，鹿子霖并没有帮黑娃求情，但他还是把实情告诉了小娥：
就让黑娃在外头熬着混着哪怕逛着，总比睁着眼钻笼套强。先躲过眼下的风头再说，说不定风头过了也就没事了，说不定田总乡约调走了也就好办了。
鹿子霖的目的不在于救黑娃，因为黑娃的死活他并不在意，这么做只是为了断小娥的后路，让小娥依附于他，没了黑娃，小娥在白鹿村没有家人没有地，是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的，如果黑娃真的回不来，她只能依附鹿子霖，别无他选。
鹿子霖答应小娥，会给她钱买粮食，会帮他打听黑娃的消息，只要黑娃回来，他就不会来打扰小娥，他们约定，每逢五逢十的日子，鹿子霖会来看小娥。
小娥担心鹿子霖会变卦，附在他耳边说：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一个靠守了……”，小娥的示弱，更加激起了鹿子霖的保护欲，小娥的美，更是让鹿子霖舍不下她，就这样，小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临时靠山。
黑娃走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狗蛋儿整日整夜守在小娥的窑外，鹿子霖答应帮小娥摆脱他，设计让小娥对狗蛋儿服软，结果鹿子霖带人来捉拿，小娥再一次被送上了白鹿村的戏台上。
白嘉轩让人把小娥和狗蛋儿捆道祠堂前，用刺条族人一人一棍地抽打小娥和狗蛋儿，这是小娥第三次在白鹿村的祠堂受辱，如此可笑，白嘉轩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边不承认小娥，一边又用族规去惩罚她。
小娥从皮开肉绽中恢复过来，她对白嘉轩也产生了怨气，鹿子霖利用小娥的怨气，让她去毁掉白嘉轩最看重的长子白孝文，小娥知道鹿子霖利用自己，但还是答应了。
在一个搭台唱戏的日子，小娥在大家都不注意的喧闹中，勾走了白孝文的魂，原本自律的白孝文，变得越来越颓废，很快关于小娥和孝文的流言就传遍了白鹿村。
白嘉轩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亲自到小娥的破窑前撞破两人，当场气晕在小娥的门口，孝文被捆到祠堂面前痛打了一顿，彻底地丢了脸面。
小娥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想着当初自己被白嘉轩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如今终于一报还一报了，内心深处却不断呻吟：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了！
这是小娥这一生第一次主动伤害人，也是唯一一次，小娥讨厌鹿子霖卑鄙的行为，一泡尿羞辱了他，两人决裂。孝文被在祠堂羞辱后，“软弱”的毛病反而好了，孝文说，不要脸之后，他可以更自由地和小娥在一起了。
白嘉轩把孝文分出白家，孝文整日啥也不做，在破窑里和小娥一块抽大烟，那段日子，小娥或许是快乐的，可是很快就遇上大饥荒，孝文把所得的一切挥霍一空，抛下了小娥独自去要饭，小娥再一次被自己所寄托的人抛弃。
小娥亦如当初问黑娃一样问孝文“你走了，我怎么办！”，得到的还是那句“我总不能带上你一块吧！”，小娥为了生存在白鹿村三个男人身上都寄托了希望，可关键时刻，不是被利用，就是被抛弃，她的赌注，没有一次押对。
小娥以为自己会像孝文的老婆那样被饿死，却不知他的死法更加的荒诞。鹿三看着沦落到要饭的地步的孝文，心里激起了对小娥的恨，他觉得黑娃和孝文之所以误入歧途，都是因为色，且都是同一个女人，如果不永除后患，小娥还会害更多的人。
在遇见要饭的孝文那夜，鹿三跑到破窑，一梭镖杀死了小娥，直到破窑发出气味，人们才知道小娥的死，小娥死得十分冤屈，她并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却所有人都把错误归结于她身上，连她的魂魄都得不到安息，活着时人人都对她指手画脚，死去后还要备受指责。
或许那些无能的男人知道错不在小娥，只是为了给男人的无能找一个借口，正如白嘉轩那样，他清清楚楚知道一个弱女子没有那么多的力量，却还是没有给过小娥一点包容。
当白嘉轩说出那句：“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咋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气的人”时，我只觉得，这或许就是所谓君子的虚伪，也是封建社会女人的悲哀——男人的错，得女人来承担。
陈忠实在接受采访时，对于田小娥的一生，用了三句话来概括，却也概括了田小娥那跌宕起伏的命运：“生的痛苦，活得痛苦，死的痛苦”。
小娥有无数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一次次被封建男权下的男人们推入泥潭。
如果父亲不把她嫁给七十岁的老举人，她或许可以嫁个平凡人度过平凡一生；
如果白嘉轩接受她入祠堂，或者黑娃没有搞农协，她或许可以和黑娃幸福过一生；
如果没有闹大饥荒，她或许能和白孝文在破窑里不顾体面地过一生……
但是世事没有如果，男权也没有让步，当瘟疫席卷白鹿原，小娥借人还魂想雕塑真身，享受叩拜，却被白嘉轩这样的掌权者一把烧成灰，盖一所镇妖塔彻底封锁在破窑里，至死她都没有逃脱封建男权的压迫，而那些所谓爱她的男人，不过吝啬地洒下一滴泪后，转而又娶了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