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苗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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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四阿公的存在即是一把悬在所有亲戚头上的刀。
从二爷爷那里听完故事以后,尽管没有像我父亲幼年般屁滚尿流,我也惴惴不安了许久。
我们在初五这天告别了方县的亲戚。
而返程后的第三个星期,家族里传来噩耗——
四叔和四婶因车祸去世了。
说是在盘山公路上开夜车,疲劳驾驶,两个人连同车子一起滚下山崖,天亮后,让附近居民找到的时候,夫妻俩已经没气了。
四叔是姑奶奶的儿子,比我父亲要小一些,有一双儿女。
他在我们隔壁县里做蔬果生意,有些小钱,前些日子为了让我们节省路费,还是他开车将我们一家捎回来的。
那时候他还在车上侃侃而谈:“今年生意不好做,跟四阿公求了财运,该打翻身仗啦。”
“行,我离得近,我来处理吧,您年纪也大了,距离远,舟车劳顿身子骨怕是受不住,我向您发誓,一定把他的骨灰给您带回来,叫他能够落叶归根……”父亲在阳台上接姑奶奶电话,来回踱步。
因为当年老姑爷算是孤儿入赘,所以四叔按道理来说得葬在我们家族里。家里所有兄弟姐妹,父亲与四叔离得最近,父亲心又好,就这样领了将四叔、四婶骨灰带回去的差事。
我和母亲在客厅里端坐着不敢言语,直到父亲挂了电话,长叹一声:“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母亲上前去安抚他:“别想那么多。”
“唉。”父亲在母亲的宽慰下平静很多,叮嘱母亲与我,这几日单独在家要多加小心后,便匆匆收拾行李离开了家。
他走后,我忍不住朝母亲发问:“是四阿公的意思吗?”
许是没料到我会问得如此直白,母亲有些无措。她呆愣了很久,才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把这些天,抑或是这些年的见闻和盘托出。
“我十年前第一次与你父亲见四阿公时,你父亲就说,这个人不一般,叫我在他面前切记不要乱说话。我开始除了觉得他看着怪年轻的,也没多余的想法。可那次我们回来以后,你大伯确实很快就出了事。”母亲说话时攥着拳头,似乎压抑已久,“虽然那是意外……你父亲当年也是用给你的那套说辞解释的:四阿公每下山一次,家里多多少少都会出这样的事,不管是不是巧合,他们家族的人内心深处都还是很抗拒四阿公下山的。就跟玩点名游戏似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啊。”
“不是说,德行有亏才……”
我忍不住插了话,母亲将目光移向我,笑得勉强。
“孩子,你能保证一辈子不做一件错事,没有一个坏念头吗?”
那话如同一道炸雷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像是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惴惴不安的源头。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那么所有人在四阿公面前,都不过是悬在钢丝上的幸存者。
他放过你一次,下一次呢?
按母亲的说法,四叔和四婶的为人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要做生意,哪个老板不算得精细?今年生意实在难做,大量裁员,他惹上了不少劳动仲裁,闹了一大堆是非。
其中有个女员工是实习期没过就怀了孕,处理纠纷的过程中,说是气得流了产。后来她一不做二不休,硬是要把掉下来的胎儿送到四叔家门口。当时为了避免儿女受影响,四叔家的哥哥姐姐还被送到我家住过一段时间,直到闹剧平息。
母亲讲着讲着,实在掩不住怅然:“怕是即使今年你四叔有财运,也是给他家,而不是给他的。”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四叔、四婶一直买意外险,事故之后,哥哥姐姐确实得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理赔。
只是,他们麻木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
姑奶奶的其余子女都工作繁忙,先前因为四阿公的事请假回了方县,短时间内也不好再次请假。因此,父亲作为兄长,既已处理了四叔、四婶的后事,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为将骨灰交给姑奶奶,便亲自带着我们又回到了方县。
方县是个穷地方。
事实上,父亲那一辈的兄弟姐妹,有些许能耐的,基本都已经离开这里,外出谋生。家族里,除了四阿公,没人有能耐将全部人召回。诸如四叔去世这种事情,异乡亲戚也不过远远说一句节哀顺变。
姑奶奶和老姑爷年事已高,在我父亲和几个尚留在本地的同辈的协助下,简单为儿子、儿媳妇操办了祭奠仪式。
想着来都来了,我们一家也就留下来等待四叔、四婶下葬完毕再回去。
我们暂住在姑奶奶家里为四叔、四婶守灵,由父亲帮忙去找工匠制碑。为了确定碑上的名字和排序,姑奶奶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本族谱供父亲翻阅。
夜里,父亲在堂屋里和衣睡去。
我醒来上厕所,实在好奇,想弄明白是否能看到四阿公的信息,便借着蜡烛微弱的光芒偷偷翻看起族谱。
沾满灰尘的族谱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大大小小的名字,好像一棵大树的根系,盘根错节,不断地向下延伸,而最早的名字记录是在二百年前。
老祖宗的名字下面,有四个儿子,分别是徐有良、徐有德、徐有业……但不知为何,第四个名字被毛笔涂掉了。我翻来翻去,想从纸张背面尝试看清,却意外挪动了椅子,发出噪声。
一声凶狠的呵斥让我差点儿失手扔了手里的这件古董。
父亲狠狠地盯着我:“回去睡觉!”
他怒目圆瞪,我吓得不轻,夹着尾巴回了房间。
三天后,我们在村落后面的山上葬下了四叔、四婶。
那郁郁葱葱的山里,有一块硕大的坟地。似乎整个家族的逝者都被安葬在了这里,墓碑密密麻麻,让人后背发凉。四叔、四婶的这座新坟,放眼望去也不过是石头入了海。
哥哥姐姐在墓前又跪了许久,似在哭诉。
彼时天寒露重,好心的父亲不忍心打扰哥哥姐姐,也不好叫一把年纪的长辈们陪着受冻,便提出我与他陪着哥哥姐姐,让其余同辈和母亲带着长辈们先行下山。
眼看他前去与将离开的人交谈,我壮着胆子,开始在墓碑中寻找老祖宗的踪迹。山里潮湿阴冷,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大部分天空,鲜有阳光照到地面上。一座座的坟墓形态各异,有碑的、无碑的、干净整洁的、杂草密布的……这些坟墓像是一个个地面上隆起的囊肿。
我一座座寻过去,最终在一棵硕大的槐树下,发现了一座偏僻的孤坟。坟前没有祭拜的痕迹,坟包上堆满了落叶和松针,半倒塌的墓碑上,依稀镌刻着关于老祖宗生平的字迹。
这座墓碑的主人确实有四个儿子。
怪的是,四个儿子的名字与族谱无异。
前三个虽让黑笔给涂了一番,倒是能看得清,还是那最后一个名字,被人为凿过,无所考量。
趁着父亲还没回来,我在这块墓碑的附近找到了刻着其余三个儿子名字的墓碑,尽管落了灰尘,却也能清晰地看见,这些墓碑立于一百多年前,而与这三座碑并列的地方,还有一座小小的,没有名字的坟包。
如果说,四阿公之所以是“四”阿公,那他头上肯定有三个哥哥,眼下,没有再比这三块墓碑更符合猜想的了。盯着这个没有名字的坟包,我骇然,心中乍然闪过四阿公的脸。
“小凯!”耳畔传来父亲的呼唤,“不要乱跑。”
回了神,抚平胳膊上直立的汗毛,我手忙脚乱地回到了父亲身边。
下山的路上,我还是没忍住,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父亲。
闻言后,父亲低下头,隔了半晌才指责我:“你要能把这探究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多好。”
我厚着脸皮追问:“你说,四阿公行踪不定,那他每次要回来的消息,大家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这个孩子真是……”
见我如此坚持,父亲似乎是为了打发我,顺着我的话题,说道:“最开始他会给家族里辈分最大那一脉的某个长辈写信通知,后来是打电话,我记得你大爷爷和二爷爷都接过电话。”
“电话?”没想到是这么正常的方法,我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平时其他人想联系四阿公,也可以打电话找他?”
“四阿公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父亲像是在逗我玩,又似乎是在早年间尝试过,“他打过来可以,我们拨过去,那边全部是公用电话。”
“那如果家里亲戚有事相求,他不下山的时候,怎么联系他?”
“你猜?”父亲很少说这样的俏皮话,他的眼神往身后葱葱郁郁的树林淡淡一瞥,似乎答案就藏在其中。
“是去刚才那个地方吗?”犹豫半晌,我还是吞吞吐吐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父亲笑了,宽厚的手掌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不置可否,只是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