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外）动物袭扰嗜杀牛羊牲畜的事件层出不穷，发生在边疆游牧民族的此类事例更是家常便饭。在我国雪域高原的青海藏族边地，行凶者升级为一级国家保护动物的雪豹，被咬死的是圈养羯羊，经由谙熟汉藏多元文化精髓的万玛才旦导演的演绎，竟产生意想不到的陌生化效果。导演娴熟切入原生态的天然藏地，细腻恰切，在快意尽情的粗犷释放与维护珍奇动物生命的法理冲突中，夹杂着日常笑谈、庆生场面的雷同化仪式感，以及男女朋友语音视频的互动龃龉微澜，丝丝入扣地一重重勾连，顿悟不寻常的人神灵异交融互合的瞬间，如通灵般渗透，又似润物细无声地化解，于无意无形中腾挪飞扬出异样的思绪。
剧情表面反映的是一起野生动物夜间跳进牧民羊圈嗜血引发的纠纷，即使是一次性啃死九只羯羊，每只上千元，非正常损失超万元的案例，牧民大哥执意不肯放过那只畜牲——雪豹，不管它是国家级保护动物或要承受法律责任，副乡长劝说无效，报警请来派出所张所长及随从，总算制服了比牦牛还犟的大哥。整个影片如实呈现案情经过与最终处理与解决的结果。但是，这充其量只是整部影片的躯壳。
影片的主线、主干始终牵连着雪豹，聚焦雪豹并抽丝剥茧般剖开其硬核则是人性灵性神性的交相叠加和并行不悖。影片开篇始于途中开车，突然莫名的撞击，似乎是野驴，引出雪豹的话题。下文几乎一刻不离都与雪豹丝缕关联。不仅是一路上的话题线条般串连起如同珠子的雪豹，引出爱拍雪豹的喇嘛同学被戏称为雪豹喇嘛，到这位雪豹喇嘛同学家即卷入、陷于雪豹纠纷案情之中，更别提这一车人就是冲着雪豹案情来的，他们是州电视台的数人，由主任、摄制导演及摄像和司机组成，经报批特意为雪豹事件来进行采访报道。
影片除了呈现牧区的一起普通寻常的动物恃强凌弱的杀伐外，还易引发诸多不同解读视角，如法与情、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相处相杀。还包括古老传统与现代生存的对抗，以父亲为首的信奉人与雪豹共存的神奇，和以长子大哥为代表的以金钱物质为本的现代生存法则，这两者的互不妥协暴露出时代变迁，等等。最终，影片遁入保护自然、爱护生命、人神并处共存的法理之外的雪域法则。
对自然、生命与人的书写，不知不觉地跃升到对人性、灵性与神性的勾连缝合。从剧情层次到剧中人物的分布看，似可见作者导演赋予多维构成的意味：浅层凸显的是一起普通案件，展示的是人性的特征，卷入人员大多是虽不乏压力但有经济保障的国家干部，包含州电视台的公职人员，还有副乡长、张所长及其随从，大嫂及其他多数家人，围观藏民，最突出的是大哥。这是牵涉层面最广大的群体，是对普遍人性的揭示，执着于物质利益、生存处境，或者受制于法令律条等现实因素的羁绊，反映人性被私欲、物念、利益、条文所捆缚着的状态；中层映照着的是对雪豹怀有敬畏或审美眼光的，这是灵性的忽闪忽灭，牵带的是家人中的父亲，以及对雪豹视频充满兴趣并准备排成舞蹈节目的央金；深层沉淀着对雪豹的认同、珍爱与怜惜，这是对飘渺神性的敬重与推崇。希望自己成为一只雪豹的喇嘛，看似只想可以拍自己（雪豹），其实是希望自己幻化为自然、成为雪山精灵的化身，或许还包括当人们要虐杀雪豹时不断啼哭的背上婴儿，他们都是能领悟神性的代表人物。
片中，喇嘛与雪豹的亲和，有不同阶段的渐变：初始，喇嘛是无意识地拍雪豹，这是他在念经之余干自己喜欢的拍摄雪豹的活计，只能算是一种爱好。这引起视频公司的关注给他配备相机，也还是停留于无意识的一种志趣；接着，喇嘛观看了州电视台同学的高清雪豹视频后，幻想自己有钱，可以拍出与之相媲美的雪豹视频。这时，喇嘛孕育着自己更高的追求，也即进入第三个阶段，他有时想自己变成雪豹本身，这样就可以随时随地无所不在地拍摄雪豹，演化着人与雪豹的相融同体。
影片不只是从人类的眼界来指认雪豹，因而引发出不同层次认知、产生不同维度构成。另外，也从雪豹的视角对人类有着不同力度地审视，表现不同时期它瞩目人类的逐步深化：第一次是雪豹回想起多年前它因为虐杀三只羯羊被牧民垂挂着吊打，这是它对人类的仰视和颠倒着的反观，见识人类凶残强悍，结识了救助它的喇嘛；第二次是雪豹拯救了闭关修行一年又三天的喇嘛，把奄奄一息的喇嘛送回人群中，显示它对人类的俯视、侧视和从背后对人的后视；第三次是经过三番五次地协商劝说以及武力制服乃至老父亲的家长权威发令之后，大哥不得已同意放行雪豹。这不是雪豹被轻易放行，而是蕴含着动物与人平等相处、共存雪原的自然法则。此时的雪豹平视、正视人类，与父亲、喇嘛和大哥一一对视、偎贴，终于获归山林，重返自然，画面意味深长。雪豹，从被吊打、施救人类，到脱逃受惩，悠然离去，直至带着小豹融入远方的雪峰，已是如神的存在，是雪原的精灵，是天地、人神共存与遇合的见证。前两次是黑白段落，既是雪豹带有回忆、闪回的时段，更是从雪豹的眼光对人类的审视，带有灵异眼光，直到第三次，回到现实时空的彩色，这是取与人类和而不同的感受，故而恢复了正常色彩。
当雪豹迈出羊圈，嗅吻人类后，“嗖”地飞身跃归自然，融入雪原，隐身山林深处，我们的灵魂似乎才被唤醒，才开启了对生命的重新认知，对自然、对人神共存、人神灵异同处的思考与领悟。每个观影者都有福气，在万玛才旦导演引领下，一睹日常化叙事中人性灵性与神性交汇的闪烁走火。
作者简介：
蔡兴水，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教授
（责编：李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