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北故事”到“中国故事”

辽沈晚报 2024-04-27 06:46:12

□吴景明 马 杰

作为黑土地的守望者,迟子建多年拈笔行文尽是白山黑水,她用笔掘穿封冻的土层,既穿透历史,也穿透人心。新著《东北故事集》共有三篇小说:《喝汤的声音》《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碾压甲骨的车轮》,如同三条缓缓流动的叙事河流,由东向西,自北向南。起点各不相同,饶河,依兰,大连;终点目标明确,浇灌因被现实反复煎熬而心灵焦渴的读者。抽绎三篇的叙事共性,“讲故事”的模式清晰可见。在书中,故事之流起伏跌宕,在与现实之岸交锋时,泛起生命的浪花。

当作家将自己的小说追认为故事时,首先值得关注的就是故事的听众。小说是一种写作行为,它聚焦于人的生命结构,依赖于文字,是自身存在经验、感觉结构、心灵求索的抚摸凝练。正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言:“所有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这个谜。”故事则不同,它依赖声音而非文字,诞生的意义在于口头讲述。即与小说相比,它源自对听众讲述的渴望而非自我的镜观。

在《东北故事集》所封装的三篇小说中,“我”作为故事的听众,似乎是被命运所召唤,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宿命感。《喝汤的声音》中,自称乌苏里江摆渡人、身穿绛紫色麻布长袍的女人飘然而至,对话开始得如此自然,没有铺垫,好似老友叙旧一般,哈喇泊三代的爱恨传奇与恩怨情仇就从她嘴里淙淙流出。《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窑工救“我”上岸,用肯定的语气,好像预先知道我要来似地打招呼,并早已预备好更换的衣物,“穿上很合体,像是为我专门准备的”。《碾压甲骨的车轮》中,“我”作为李贵的妻子,境遇的两极反转使“我”水到渠成地成为甲骨故事的倾听者。

《东北故事集》中的三篇小说,在行文间不着痕迹地弥漫着一种“危机感”。危机感源自现实生活中隐秘的心灵伤痕,可以说,三个叙述者都有一颗“受伤的心”。《喝汤的声音》中,“我”之所以江边“熏腊肉”(抽烟)凭吊麦小芽,是因为想要倾诉“苦闷”;《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我”的家“就像一个开放的码头,为着利益,什么船都可以靠港”;而在《碾压甲骨的车轮》中,由婚姻导致的危机感甚至蔓延到作品的开头:“丈夫近年去龙王塘赏樱归来,总要找茬儿和我大吵一架”。受伤的心灵需要疗愈、抚慰、救赎,从故事中汲取力量对于心灵的隐疾则是一针强效的药剂。

迟子建是一位温柔的作家,对人饱含默默温情,充满怜悯之心。事实上,这并不是迟子建第一次讲述“东北故事”。《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的创作为其写作积累了丰富的史料处理经验。而对人的悲悯与同情成为贯穿迟子建作品的情感线索,一路延续,从《伪满洲国》流淌到《东北故事集》。但《东北故事集》与其他三部历史性作品存在明显的边界。正如作家在后记中所说:“因为确定用短篇承载这个故事,所以写的时候不停捶打和挤压它,不断地‘收’。”说到底,《东北故事集》“收”的是勾勒国家、民族等重大历史事件下众生百态的叙事野心。它打捞个体的历史,形成故事,通过讲述人讲故事这一中介,与时代同频对话。

迟子建的故乡是东北,东北从来不缺少故事,也不仅仅止于故事。在东北,景色与故事浑然一体。《东北故事集》中,伴随主人公“脱轨”经验的叙述浪花,无疑是地域风物、景色描写。它们既是一丝在内心空洞时片刻撕裂现实的心绪,如《喝汤的声音》中乌苏里江边丰收麦穗似的初秋阳光,徐徐勾出“我”与麦小芽“熏腊肉”的慰藉回忆;它们也是一处逃离功利现实的避风港,如《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我”乘船流浪在巴兰河经历的奇幻美景,给予因长期浸润在世俗中而心灵麻木的“我”重返自然的激情;它们还是一种情感结构的环境隐喻,如《碾压甲骨的车轮》中“我”与贺磊散步的洞庭街景,暗示(情感)“快要生锈的‘我’”亟需移情获得新的寄托。毫无疑问,它们对于叙事推进意义弥足轻重,这无需多言,但同时又自成一体。在《迟子建中篇小说编年自序》中,迟子建用水比喻小说的三种形态:“如果说短篇是溪流,长篇是海洋,中篇就是江河了。”《东北故事集》封装了三条叙事河流(一条小溪,两条江河)。那风景就是浮在长河表面被阳光爱抚的粼粼碎金,随着故事流动,但自身又给人以美的享受。

东北从不缺少生命力,而是亟需更多故事来彰显它的异质生命力。迟子建的《东北故事集》,三个故事,三个地区,在文学地理学意义上为饶河、依兰、大连创造了言说的机会,这一“文学东北”的写作实践,在书写东北悠悠岁月的云卷云舒中,也为写好中国故事奏出文学的弦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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