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近物情:杜诗中的自然“细”景色,从何而来?怎样而来? 作为有唐一代诗家宗匠,杜甫的诗歌创作彰显出自觉且鲜明的语言创新意识。 在炼字遣词方面,杜诗偏好择取同一字词反复用之,形成了一些独具匠意的标志性用词习惯。 如名词“乾坤”“天地”“江湖”,动词“垂”“带”“落”“动”“缠”,形容词“细”“宽”“深”“壮”,以及虚词“自”,等等。 杜诗那些频繁复现的字眼,不仅是形成杜诗语言个性特征的丰富元素,也是诗人情感倾向和审美趣味的凝缩符号。 在这些反复出现的语词中,“细”字在杜诗中被诗人广泛用作修饰语或谓语以构成意象。 经笔者统计,杜诗中以“细”为眼目的诗句共计 79 例,足可说明杜甫在择选语词时对“细”字特有的喜好。 明末卢世㴶品评杜诗时就曾说“子美一生诗,只受用一‘细’字”。学界对杜诗擅长描写日常生活细微事象的特点的关注较多,而对杜甫留恋“细”字的意趣以及蕴蓄于这一遣词习惯中的语言技巧。 杜甫的诗性生命中始终保持着性近山水的自然真趣,他擅长对自然界幽细的山水物类进行捕捉,使之成为物色描写中的精巧点缀。 客居长安期间,杜甫描写春日泛舟渼陂湖或饮于曲江畔所见到的明丽细景。 特别是上元元年(760)春至永泰元年(765)春寄留蜀地、大历元年(766)春至大历三年(768)春滞留夔州的时日里,杜甫经历了漂荡人生中安稳状态持续最长的一段光阴。 景物描写成为杜诗愁郁抒情基调中的明朗色彩,此时的诗歌描写山水花草中的微细景观较密集而且语词清丽,“细”字经杜甫的调遣也成了富有生命活力的字眼。 当诗人幽居于成都浣花溪畔江村幽僻、野渚清静的自然环境中,“细”象屡屡出现于景句中。 暂往梓州的时日里,杜甫不时把所见的“细”景撷入诗中;在描写夔州山城萧疏风光的诗句中,“细”象也颇为醒目;尤其是蜀地、夔州的细雨,多次走进杜甫的审美视野。 如上所举眷恋细象的自然描写可以说是杜诗纤秀审美特征的体现,在其摹写蜀地清秀风光的诗篇中表现得最为丰富。 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杜诗在表现秦州奇险地理环境时,也极精准地把握了细象景观峭刻奇崛的雄壮气质。 比如乾元二年(759)岁末诗人由秦州出发赴同谷县,而后辗转至成都府,诗中屡写细窄的山路,形象表现陇蜀古道山貌之奇。 诗人亲历了由陇入蜀路途的危峻险阻,在纪行诗中对险迥细仄的栈道也有不少特写,如“沮洳栈道湿”(《龙门镇》)。 “微径”“栈道细”“垂线缕”等奇辟意象可以说是蜀道险难的缩微景观,代表了杜诗自然山水描写中另一种“搜奇抉奥,峭刻生新”的典型笔法,与前述纤秀清丽风格迥然不同。 杜诗“细”象随诗人生活环境的变化呈现纤秀或奇崛的不同笔法,也因情思心境的变化而有平和与萧瑟的格调之分,入蜀之作中的“细”象多带平和之气,而夔、荆诗作中诗人凝视的“细月”与“细云”,则多有萧瑟之感。 确切地说,杜甫的审美之眼不止眷注上述“细”景,而是对自然界的微物小景都持有特别的关注,因而在屡用“细”字之外,“纤”“小”“微”“残”“轻”等字眼也在诗中不断闪现。 特别是禽鸟昆兽之类“微物”对杜甫而言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慰藉作用,是作家生活境况和衰微心意的投射,如在秦州诗中杜甫曾言“心微傍鱼鸟”,倾诉自己心意衰微、依傍鱼鸟为乐时依归自然的情思。 不仅如此,诗中多有触“微”物而兴深情的思绪流露。 从微物的特殊处境中生发感慨,显示了人与自然的深层精神关联。 因而杜诗的“细”景不止包含如前所述白描景象,也注重把景物感性形式之“细”“微”与深沉幽隐的情思融合,使风景物类作为人的精神凭附物,隐含主体精神与现象客体之间的内在同构关系。 杜诗用“细”的语言习惯,不仅建构起诗歌自然之维中独特的意象语言,而且提升了杜诗营构意象的辨识度。 在章法结构方面,杜诗对律诗的颔、颈两联进行艺术安排时,偏好将阔壮迥远与细微纤琐的自然景象绾结,丰富诗语张力的意图甚为明晰。 诗人把自己暂得安宁、心态闲逸时的自然感性舒张于山水景物描写,潜意识中纾解情绪的心理需求促使他频频措意于细景微物,借由外在风景调和自己的心灵生态。 同时诗人也将自己仕途受挫、天涯漂泊的惨淡心绪融入对生活中细小的人情交谊的书写,这些拘于细琐的景与事置于整体意境中乃是流泻于滞重悲凉、沉沦失意抒情格调中的一抹亮光。 在章法结构方面,杜诗对律诗的颔、颈两联进行艺术安排时,偏好将阔壮迥远与细微纤琐的自然景象绾结,丰富诗语张力的意图甚为明晰。 总结: 杜诗发掘了诗歌语言意蕴的纵深层次,形成壮健宏阔与细微秀美相互渗透的语言张力,彰示出诗人宏博而不失精细的审美经验和沉郁中永葆热情的生活态度,从而使细景微事的描写从语词锤炼走向了更为开阔的意象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