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爱玲流亡到美国后,最想见的人,是素味平生的胡适先生。 1954年10月25日,平生几乎从不主动联系人的张爱玲,终于忐忑地发出了第一封信,表达了仰慕和愿意亲近之情。1955年11月上旬的一个下午,在纽约一栋白色港式公寓房子内,她携着一位名叫炎樱的闺蜜,终于见到了她终生的偶像,身着长袍子的胡适之先生。她后来文章中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觉笼罩在一种浓厚的时空交叠感之中。 胡、张二人,都是很早的成名人物。他们过去在大陆时,并非不知道对方,也不是没有机会见面,但彼此似乎都无此念头。晚年在域外,却惺惺相惜起来,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当渔阳鼙鼓的劫难过后,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一层,成为在异国相怜的同志难友。 胡适很早就知道张爱玲这位顶呱呱文坛后辈的存在。在《胡适日记》中,1955年大年初二,在张爱玲来访的前夕,胡适还曾非常仔细地阅读一本题为《秧歌》的新书,叹为观止,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张爱玲。在当天的日记里,他真诚地写道,“我读了这本小说,觉得很好!后来又读了一遍!更觉得作者确已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所出版的中国小说中,这本小说可算是最好的了”。 他们二人,一个对政治始终切切于心,一个冷淡到几乎不问世事,表面上毫无共同之处,但在社会理念上,他们确都是自由主义者,对俄化都坚决不认同,他们实是同一营垒之人,同属被自己的祖国放逐之人。 他们这次交往,也是有患难真情在里面的。张爱玲非常感伤偶像的境遇,而胡适作为长辈,对于这位才华横溢的弱女子,那种爱莫能助的痛惜之情,在他的日记中,也是溢于言表的。 张爱玲是那么一个人情冷漠、目空余子之人,一贯离群索居,终其一生都极少有主动拜访人的记录,她此次“降下身段”,突然去探望胡适,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吧。二人之间,当时可能存在求助者与可能救助者的关联。 对于1955年11月上旬那个下午,张爱玲的突然来访,胡适自己,也是有点错愕的。他在日记中,流露出来的困惑,也是想不出做为晚辈的张爱玲,素无往来,突如其来,到底有何用意。而关于这些接触,张爱玲有长篇回忆文章,可是她自己也没有说明白,或者故意隐约其辞。 其实,从现有材料推断,她大概是有上门求助的意思的。只是她生性孤傲清高,从来不懂求人,待人处事厌恶功利,又丝毫不擅社交辞令,即便后来知道他们有世交的家庭背景,结果始终还是难以启齿。她唯一的一次开口,是1956年3月,两次写信给胡适,请求为她的写作基金申请做担保人,其余没有再有求援。她似乎至死都要把自尊放在第一位。 我们所知道的,那段前后时光,张爱玲非常困顿,日子几乎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那时,她初到美国,找不到工作,想靠写作技能维生又屡屡碰壁,日子是非常煎熬的。以她的交际和认识,她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求助对象,大概就是曾经的文化界领袖、驻美大使、门生故旧遍布华人圈的胡适先生了。 可是她可能也并不清楚,当时的胡适,也处在最困顿的时候。那时的他,远走美国,独立谋生。可是,他并没什么积蓄,在异国他乡,那时主要靠演讲、稿费维持生计,请不起佣人,要自己买菜做饭,其实连生活费的支出都捉襟见肘,实际也无法给予对方什么实质上的帮助。 这次会面13年后,张爱玲曾写了长篇文章,对二人在纽约也是在世间的最后一面作了著名的描写。 张爱玲写道:“他(指胡适)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回忆故旧,几乎从未如此深情。 1966年,她终于有机会,完成胡适的嘱托,翻译《海上花列传》。这时她才猛然警觉自己实际上是把胡适当作一种传统,甚至可能是一位祥和的父亲来倚靠的,“难抑悲凉的是,如今这个传统真的不在了,......早几年.....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那时,胡适已经去世四年了。“恣乐追凉日暮,箫鼓月明人去,犹有清歌迢逓,声在芰荷深处”,一切只剩下追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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