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怪人,慈眉善目,见人一脸笑,大家都说他好,可是再凶的狗,见到他都低头夹尾,哀嚎两声,躲得远远的。 村里人说他正气足,猪狗邪祟近不了身。他家养狗、养猫、养鸡、养猪,所有动物都听话乖巧。那时,家人训斥小孩,动不动就说:“陈九公家的狗都比你听话。”小孩不顶嘴,这是事实——他家那只黄毛土狗阿福,跟着他去田里干活,能帮着赶鸭子、叼草鞋,路过村口的槐树时,还知道绕开树根上的蚂蚁窝,生怕踩伤了小生灵。可这么个温顺的动物,有回撞见外村来的野狗抢食,龇牙咧嘴能把对方追出二里地,偏生陈九公咳嗽一声,它立马耷拉着尾巴蹲在地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说起来,陈九公搬到村里不过十年。听老一辈讲,他刚来的时候背着个布包袱,见人就作揖,笑起来眼角都是褶子,谁也看不出他年轻时曾在山林里当了十几年猎户。他屋里的樟木箱底压着张泛黄的兽皮,上面用红漆画着密密麻麻的爪印——那是他早年在秦岭打猎时,遇到一只断了前爪的母狼,没下得了手,反而用草药给它敷伤,后来母狼带着幼崽在他的窝棚外守了三天,直到他收拾行李离开山林。 村里的牲口见了他服帖,可不是靠打骂。有回王大爷家的耕牛得了怪病,不吃不喝甩尾巴,找了几个兽医都没辙。陈九公蹲在牛棚里,伸手摸了摸牛耳朵,对着牛眼睛轻声念叨:“老伙计,是不是肚子里有胀气?”说着从怀里掏出把晒干的艾草,让王大爷熬成水灌下去,第二天牛就啃起了草料。大家问他咋知道的,他搓搓手笑:“早年在山里,看野兽生病都是找草药吃,牛不会说话,可眼神里藏着事儿呢。” 最神的是那年夏天,后山突然来了只瘸腿的老豹子,夜里总叼走猪圈里的小猪。村里青壮带着猎枪去打虎,转了三天没找着踪迹,反倒是陈九公拎着半筐玉米饼子上了山。天黑透了,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饼子掰成小块扔在地上,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不多时,林子里传来窸窣声,那只浑身伤疤的豹子慢慢踱出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却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突然蜷下身子,像只大猫似的舔起了地上的饼子。 第二天天亮,陈九公领着豹子回了村,那动物乖乖跟在他脚边,连最凶的大鹅见了都不敢伸脖子。他让大家把豹子关进闲置的石屋,每天亲自喂它吃肉:“这豹子前爪中过枪,猎不了食,再饿下去就得闯进村子伤人。”有人怕豹子哪天兽性大发,偷偷拿铁叉戳它,陈九公立马横在中间:“它通人性,你对它好,它比人还懂报恩。”果然,后来豹子伤养好了,陈九公打开石屋门,它围着陈九公转了三圈,才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山林。 村里的孩子们不怕陈九公,总爱往他家跑,看他给受伤的麻雀包扎翅膀,给瘸腿的母鸡做木拐杖。他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盆,里面养着受伤的青蛙、断了尾巴的蜥蜴,甚至还有只被顽童拔了毛的小刺猬。有回我亲眼看见他蹲在墙根,跟一只误入陷阱的黄鼠狼“聊天”,那黄鼠狼竟乖乖地跟着他走,直到他把它放回野地里。 去年冬天,陈九公在村口救了个冻得发抖的外乡人。那人背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十几只被剪断爪子的流浪猫,说是要卖到城里做肉菜。陈九公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平时总挂着的笑没了,盯着那人的眼神像刀子:“你小时候没喝过羊奶?没受过动物的恩惠?”他掏出自己攒的二十块钱,把猫全买了下来,又留那人在家里住了一晚,临走时还塞了件旧棉袄。后来那人逢人就说:“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人,对动物比对人还好。” 如今陈九公老了,腰也弯了,可每天清晨还是会绕着村子走一圈,看见趴在路边的狗就蹲下来摸摸头,遇见树上筑巢的鸟就念叨两句“小心别掉下来”。有人说他身上有股子“兽性”,能看懂动物的心思;也有人说他前世是山林里的山神,今世来护着这些生灵。可不管大家怎么猜,村里的猫狗见了他还是会乖乖低头,就连最调皮的小崽子,看见他喂鸡时被母鸡啄了手,都会心疼地跑过去吹伤口——这时候的陈九公,又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像极了村口那棵庇佑了几代人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底下,藏着说不完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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