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二年的洛阳城暗流涌动。病榻前熏药的气味混着将死之人的腐气,权倾朝野的征西将军郭淮面如金纸,双目已染上浑浊。新君曹髦匆匆踏进昏暗的卧房,顾不得帝王威仪,双膝跪在病榻前。他紧握老将军枯槁的手,言语间尽是司马氏篡逆之忧,字字泣血,末了几乎是哀告:“将军看在太祖武帝的份上,为朕指条生路罢。”
郭淮深陷眼窝里的眸子费力地转动了一下,喉头滚动,最终只挤出一串含混破碎的音节。御医紧张地俯身,才勉强辨出是,“好自为之”。
曹髦脸上的悲切瞬间僵住,继而扭曲出一种被羞辱的怒意。他猛地抽回手起身,龙纹袍袖重重一甩,卷着一阵冷风拂门而去。
郭淮长子望着御驾远去的烟尘,实在不解。榻上传出一声虚弱叹息“这般尔等才能活命”言毕,阖目气绝。
这沉没于药气中的四个字,竟成了他征战一生最后的一步棋。而此刻坐在回宫马车上的曹髦犹自攥拳冷笑,全然不知这已是整个曹魏王朝的丧钟回响。
曹髦并非天真之辈。去岁司马师废掉曹芳,朝臣们心照不宣地推举他这位十四岁的少年入主帝位,无非是看着他“谦和恭谨”的面具罢了。
他初到洛阳时那份近乎夸张的谦卑,令百官称颂执意步行入宫,拒不乘御辇连住进玄武馆亦觉僭越,硬要另寻别处。
这份滴水不漏的伪装,甚至骗过了老奸巨猾的司马师。当心腹钟会点破“其才比曹植,武类太祖”的真相时,司马师心中已敲响警钟。
登基后,曹髦不动声色织网布局。一面为郭淮、诸葛诞等宿将加官晋爵,厚恤阵亡将士遗属,意图聚拢军中人心一面广揽文士修书立说。
又遣御史巡视州郡平反冤狱,为自己铺垫清誉。为麻痹司马师,他甚至主动给予其“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殊荣,以皇权的些许屈尊,换取权臣暂时的松弛。
郭淮的帅印,正是曹髦棋盘上最重的筹码。这位西线战场的定海神针,镇守雍凉多年,连诸葛亮、姜维也折戟在他手中。
更令人侧目的,是司马懿对郭淮根深蒂固的忌惮,当年司马懿诛王凌三族,唯独郭淮一封书简便保下了本该连坐的妻子王氏。这绝非君臣情分,而是实力下的彼此退让。有郭淮一日,司马氏便一日不敢公然弑君。
郭淮骤然病危,曹髦布下的大局顷刻动摇。帝王亲临病榻已是罕有恩荣,而那句临终的“好自为之”,撕下了君臣间最后一块遮羞布。
郭淮用尽残存气力传递的绝非讥讽,而是血淋淋的警示,他的覆亡便是曹魏军权的崩塌,司马氏独掌乾坤已成定局,少年皇帝的挣扎注定徒劳。
机会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郭淮尸骨未寒,淮南传来噩耗,亲征诸葛诞叛乱的司马师眼疮崩裂,死于许昌归途!
洛阳城瞬间静得可怕,曹髦几乎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回声。他当机立断,火速密诏尚书傅嘏统领司马师大军回京,同时严命司马昭就地发丧,不得擅离,只要兵权收回,司马家便是砧板之肉。
诏书如箭射出,换回的却是致命一击。傅嘏早已暗中归附司马昭,不仅反手交出全部兵权,更与司马昭一道率领大军星夜驰归,直逼洛阳城下!
森然的甲胄与矛戈汇成一片寒铁海洋,反光灼痛了曹髦的双眼。他绝望地立在皇城高墙上,看着司马昭在军阵前接过帅印。
那道被迫加封司马昭承继兄位的诏书,字字都如小刀剜肉。他亲手掀起的千钧浪,反将自己卷入更深的海沟。
若有郭淮坐镇洛阳,必能于瞬息间控制司马昭之变。然而那位看透一切的老帅已归于尘土,留下这句被误解的遗言。
曹髦终于明白郭淮用意时,司马昭的刀锋已抵在咽喉。最后的挣扎爆发于甘露五年,年轻的皇帝率寥寥数十亲信甲士出宫搏命,终被成济一戟刺穿胸膛,御车淌满鲜血,染红了洛阳大街。
他那份“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决绝,终究未能逃过郭淮预言的命运,这盘棋,从司马大军压城时便已输了将军。
曹髦之败,并非才智不如康熙除鳌拜,而是郭淮逝后,曹魏早已沦为司马氏的囚笼。帝王热血溅洒长街时,郭淮墓木已拱。
老帅闭目前吐露的“好自为之”,保全了郭氏一族几十年后仍能在西晋朝堂端坐,却终究未能唤醒那个迟悟的孤王,权力这杯鸩酒,须得早早看清对手,才得活命的门路。
主要信源:(《三国志·卷二十六·魏书二十六·郭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