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嫁入窦家的第二年，便迎来了一个女儿的降生。夏日的午后，坐在院中，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透过半掩的柴门，你看到丈夫在街对面的布铺里忙碌，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丈夫小心翼翼地关好店门，几步跳回家中，从袖口抖出几粒晶莹的糖块，称是波斯商人的赏赐。那糖如同雪花般闪亮，他一粒递给你，一粒自己嚼碎后喂给女儿。冬天，长安下了一场大雪，夜幕降临，庭院仍然如白昼般明亮。丈夫与公公低声交谈，神情凝重，而你却心不在焉地织着毛衣，麻线滚落在青砖缝里。街上官差的马蹄声此起彼伏，整个京城在这一夜无法安眠。拂晓时，隔壁的刘太公拍着窗棂高声喊道，潼关破了，黄巢要来了！你见丈夫似乎松了一口气，祸事终于降临，心中反而平静。

午饭时，刘太公再次来访，告知皇帝已逃，带走了四个儿子和几位妃子，连夜从金光门溜走。刘太公提议，我们也该离开。丈夫回头看着你，稚子尚幼，父母年迈，逃往何处？

关紧家门，不点灯火，大约是你们能想到的最佳应对之策。傍晚时分，五名神策军残兵闯入家中，四处翻找，你不顾丈夫的目光，站起身来与他们理论。你高声质问，打不过叛军，却有本事欺负百姓。包着白色头巾的伍长一刀劈下，划破了你的右耳，但好歹保住了你的性命。叛军入城的第四日，丈夫被押去光宅寺搬运箭矢，此后你再也没有见过他。叛军在朱雀大街架起大锅，满城搜罗李氏。你亲眼见叛军将胖胖的李掌柜剁成几截，扔进锅中。

女儿死去，公婆失踪，你仍然活着，眼泪早已哭干。你与一群妇人被关在永昌坊的马厩里，给叛军编织草鞋。饥饿得几近崩溃，一位好心的婆子给了你一块饼子，观音土掺进槐叶中，用火烤熟。几天后，你们在一个死胡同里找到了半具马尸。吃马尸总比其他尸体强吧。不久，你们被叛军召集，用绳子绑成一排，押到光泰门前。官军杀回长安，你们成了箭盾。你真幸运，活了下来，长安百姓雀跃着迎接王师。你望着官军狰狞的面孔，与叛军并无二致。

一个月后，叛军再次杀回长安，京城再度陷入血海。你没有感到异常，只觉得叛军的吵闹刺耳。你躲在北邻皇城夹墙的永宁坊，暗渠里有水可饮，坊内野菜破土而出，无人与你争抢。你平淡安详地度过每一天，夜里无梦，醒来无心。突然有一天，长安城里又热闹起来。官军回归，秩序重新建立，乱民们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钻出。街上的血迹被冲洗干净，店铺陆续挂起灯笼。你也回到家中，织机上半件毛衣静静等待着你，只是他们都已不在。

有人说，江南的商人来了，要不一起坐船去润州。你摸着耳垂上已然结痂的伤疤，和女儿背后的胎记形状如出一辙。心头一热，那就去江南吧。

02

公元874年，唐僖宗乾符元年，濮州的私盐贩子王仙芝聚集数千人，起义于长垣县。次年夏天，黄巢加入了反叛队伍。起义军横行于山东，因沉重的赋税压迫，百姓纷纷响应。几个月内，队伍人数已达数万。公元878年，王仙芝在黄梅县兵败，首级被送至长安，余众归附黄巢。公元880年十一月，黄巢逼近潼关，唐僖宗派神策军前往支援。神策军一听，皆感绝望，曾经的哥舒翰带领十五万也未能守住潼关，而如今我们才多少人，对面的叛军却有六十万。皇帝说，你们先去，援军马上就到。

公元880年十二月初二，叛军猛攻潼关，官军拼命防守，从凌晨战斗到下午。叛军驱赶千名百姓，挖土填沟，混着尸体填平了关前壕沟，潼关最终被攻破。官军残兵逃回长安，途中遇见新招募的援军。看到新兵穿着华丽的棉衣，残兵怒火中烧，蜂拥而上，扒光了新兵的衣服。潼关失守的消息传至京城，顿时一片哗然。宦官们簇拥着皇帝，连夜从金光门逃离长安。皇帝走后，退回的乱军开始偷盗库府，继而掠夺平民。京城彻底失去了秩序，火光与哭声整夜不绝。

十二月初五下午，黄巢进入长安。他乘坐黄金肩舆，士兵们紧随其后，辎重车马绵延不绝。长安市民夹道观瞧，黄巢对百姓说，我们起兵本是为了黎民，不会像李氏那样不爱护你们，大家好好过日子，不必害怕。黄巢的承诺仅维持了三天，四天后，部属们开始大肆抢掠，焚烧店铺，争夺妇女，杀戮无辜。十二月十一日，黄巢屠戮了留在长安的唐朝宗室，无一幸免。十二月十三日，黄巢在大明宫含元殿称帝，国号大齐。

公元881年四月，五路唐军齐发，逼近长安，黄巢率军向东逃遁。官军收复长安，市民们热情地迎接王师。入城的几波官军开始竞相抢劫，理由很简单，我们夺回的是叛军的城市，现在抢的是叛军的财物。抢完了宫殿，又开始劫掠富人，接着侵扰百姓。黄巢并未远去，听闻官军大肆抢劫，调头杀回长安。官军满载战利品，无心作战，几波入城的官军尽数被灭。黄巢二度进入长安，愤怒于京城市民之前迎接官军的举动，放任士兵屠城。长安再次沦为人间地狱，火光冲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公元882年九月，黄巢大将朱温见风向不对，率部投降唐军。公元883年正月，雁门节度使李克用带领四万人渡过黄河，进击长安。三月二十七日，李克用攻下华州。四月初八日，李克用从光泰门进入京师，黄巢焚毁大明宫，逃出长安。官军大肆掠夺，焚烧房屋，长安再度成为火海。公元884年六月十五日，黄巢败退至山东瑕丘。外甥林言见大势已去，斩下黄巢首级，准备献给唐军以换取功名。路上，首级被沙陀军夺走，连同林言的首级一起献给皇帝。历经九年的黄巢起义，终于平息。

03

胜利的消息传来，正在成都狩猎的唐僖宗亲临大玄楼，接受朝臣的庆贺。徐州节度使时溥派遣使臣，送来了黄巢的家属和妾侍。唐僖宗看着跪满一地的女子，心中升起愤怒。斥责道，你们都是功勋显赫之后，世受国家恩惠，何以去侍奉贼寇，污了祖宗的名声？面对皇帝的道德指责，众女子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前排一位女子站起身来，坚定地回答，贼寇猖獗，朝廷用百万军队抵御，仍守不住京师，护不了宗庙，就连您也被迫迁徙到巴蜀。如今您以不能抵抗贼寇来责备我们这些弱女子，那您又把国家公卿满朝文武放在何处呢？

皇帝无言以对，下令将她们押至集市，尽数处死。成都百姓纷纷围观，争先拿出水酒，给这群可怜的女子饮用。许多女子哭泣着，举起酒碗狂饮，让自己沉醉，以免面对刽子手时太过恐惧。唯有那位女子，面色凝重，既不哭泣，也不饮酒，静静站立，直到身首异处。

04

黄巢覆灭二十三年后，朱温迫使唐哀帝禅位，唐朝由此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