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润得能拧出水来。巷子深处那堵老墙,平日里灰扑扑的,此刻却幽幽地泛着一层光,是那种最沉静、最谦卑的湿漉漉的黛青色。墙角下,青苔醒了。 我蹲下身,几乎要把鼻尖凑上去。它们不是一片,而是一个茸茸的、茸茸的国度。有的苔贴着地皮,是匀匀的绒,像婴儿睡熟后额上那层极细的汗毛,软得让人不敢呼吸。再高些的,便疏疏地立起些茎,顶着些针尖似的、深绿的孢子囊。阳光还未来得及挤进这窄巷,只有一点天光的回响,淡淡地敷在苔上。然而这一点光就够了,它们便在这微茫里,酿着自己的绿。那绿是活的,是流动的,从最中心的墨玉色,一层层漾开,漾到边缘,成了水洗过的嫩青。绿得这样有层次,这样静,又这样汹涌,仿佛把百十年墙缝里积蓄的幽梦,都酿成了这一小杯醉人的碧。 这绿意是静默的,却又喧嚷得很。你看那水珠,圆滚滚的,颤巍巍的,缀在苔绒的尖上。一颗,两颗,像是这个茸茸的王国为自己加冕的钻石。有一滴特别大的,正悬在一枝最高的苔尖,将坠未坠,里面竟能看见倒悬的、变了形的灰瓦屋檐,和一个渺小的、同样变了形的我。这小小一滴,竟能装下整个颠倒的世界。一阵风是绝对没有的,可那水珠兀自颤了一下,倏地滑落了,钻进苔的深处,不见了。是这静默的生命将它饮尽了么? 不知怎的,心里那点没来由的烦闷,那点属于“大人”的、黏腻的忧扰,竟被这片苔绿一丝丝地抽了去。我见过园林里匠人手中剪出的奇松,也见过花店水桶里拥挤的玫瑰。它们的美是宣言,是展览,等着人的惊叹与折服。可苔不是。它在这无人注目的一隅,自己绿给自己看,生给自己看。清代诗人袁枚有句诗,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从前只觉得是怜它微小,赞它志气。此刻对着这片苔,却忽然觉得,那诗或许也误读了它。苔哪里是要“学”牡丹呢?它静静地生,茸茸地绿,圆满地完成自己作为“苔”的一生,这便是它全部的意义了。它不为任何比拟而存在。牡丹的绚烂是牡丹的,苔的幽绿是苔的,生命的姿态,本就千差万别,何来高下,又何必去“学”? 我站起身,腿有些麻。天光似乎亮了些,远处隐约传来了人声,是巷外那个扰攘的世界苏醒了。我又看了一眼墙角。那片苔,依旧静静地绿着,在属于自己的、潮湿而丰盈的黑暗里,庄重地做着它翠绿的梦。我悄悄地走了,不打算向谁说起这片苔。有些美,只合在偶然的、无人知晓的低头里遇见,说破了,那份静默的圆满,便也打了折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