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子坤

我爸虽然文化不太高，但他是个军人，从部队回来后被安排在市消防队工作。

爸爸找我妈条件比较好，姥姥家是城市人，妈妈是独生女，自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最主要的是她学习能力强，成绩优秀，尤其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当时，听说我妈和外国人交流都毫无障碍，大家对她赞不绝口。

妈妈崇拜军人，所以当媒人介绍我爸的时候，只见了两次面，妈妈已经芳心暗许，喜欢上我爸了。

结婚的时候，姥姥家陪送了一辆进口摩托车，十二床铺盖，还有沙发，床子，家俱，家电等。

奶奶家只出了老家的一间旧房子和我爸这个大男人。

我妈妈人随物贵，因为嫁妆多，娘家有钱，所以结婚的时候，奶奶把她疼得脚尖都不让挨地，下车的时候是我爸抱回屋的，院子里铺满了红毛毡，早晚上厕所不用出屋，奶奶把夜罐子端进端出的。

就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城市小媳妇，新婚后第三天，连自己婆家人都还没认全呢，却自己给自己找了份好差事，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多，半分钱的报酬没有得到，自己还倒贴了好几百块钱。

90年代初的几百块钱，绝对不算是小数目吧。

到底是因为啥呢?

住在我们家西边的邻居十奶奶，我爸爸喊十奶奶，我应该叫老奶奶吧，这里为了方便，我直接写十奶奶吧。

十奶奶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年间就远嫁到外地了。

她是一直跟着儿子一家生活的。

不幸的是十奶奶的儿子英年早逝，留下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孙子，过了几年后，十奶奶的儿媳妇在亲戚们的介绍下，又找了个男人结婚，把孩子留在了家里。

别看十奶奶其貌不扬，但是性格刚强，脾气倔强。

老太太一辈子是个不甘示弱的命，虽然说儿子没了，媳妇走了，但是她并没有自艾自怜，反而又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唯一的小孙子身上。

从儿媳妇离开的那天，十奶奶一顿饭稳稳得吃四个大鹅蛋，家里养的鸡鸭鹅一个都不卖，下的蛋也留着自己吃，祖孙两人把家里的好东西全部塞进肚子里。

不光让孙子吃，十奶奶自己也吃得特别好。

老太太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有男人和儿子依靠，反而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脸上连一个褶子印都没有。

村里人提起来就调侃∶“你这老婆子，一个人生活还伙食挺好，怪舍得啊！养得白白嫩嫩的想干啥?准备给你孙子再寻个亲爷爷啊！”

每每这时，十奶奶都会一本正经地说∶“我肯定要吃好把身体养好啊！我孙子年龄还小哩很呢，离不开我啊！除了我，他再没有其他亲人了，我把自己养得壮壮的，以后还要看着他上大学，娶媳妇呢！”

十奶奶和村里人其他人不一样。

别人是省吃俭用养孩子，哪怕自己不舍得吃喝也要顾孩子，可是她不这样认为。

十奶奶觉得养孩子固然重要，然而自己的身体同样不敢轻视。

十奶奶种庄稼挣的钱都让他们祖孙两人给吃光了，她手头自然是没有丁点积蓄。

一个寡妇家家的，磕磕绊绊总算是把孙子供到了高中。

没想到这孩子到了高中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彻底转了性，游戏不玩了，网吧也不逛了，开始全副身心地投入学习，无论吃饭走路都在用功。

哎呦，把十奶奶高兴的啊！一个劲儿地去给老祖宗磕头，说咱家的祖坟是不是真的要冒青烟了啊！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么重视教育，尤其是农村，家长们只要能让孩子认识几个字，出门不做睁眼瞎就行了，很少有像十奶奶那么用心，重视孩子教育的人。

十奶奶对她孙子的事情可上心了，每周都要亲自把孩子送去学校，然后再亲自接回家，而且月月都要和孩子的老师见面，问询孩子在学校的情况。

老师也很喜欢她这样的家长。

于是在孩子上高二的时候，有一天老师就告诉她∶“子阳奶奶，孩子其实很有潜力，他特别聪明，数理化几乎都能考满分，可惜的是他的语文和英语很不理想，尤其是英语，每次都考不到五十分，所以说呢，即便是其他科成绩再好，但是有一科拉分，就会影响他的整体成绩呢？”

十奶奶没文化，当然也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她直接问老师∶“你是不是说我孙子的外国话说得不好，以后有可能就考不上大学啊！”

老师点了点头，说∶“可以这么理解。”

十奶奶这才开始着急了，说∶“那咋整啊？咱也不认识外国人啊，可让谁来帮他学习外国话呢？”

老师说∶“不一定非要是外国人，只要是懂英语的，能陪着他练习一段时间，慢慢把兴趣培养起来，然后我们再进行强化训练，大家一起努力，只要能把他的英语提高到八九十分就行了。”

此后，十奶奶就对他孙子的这件事情上了心。

不知道从那里知道我妈会说外国话了，在我妈进门的第三天，十奶奶就端着一大碗炒鹅蛋去找她，说∶“孙媳妇欸，我是你隔壁十奶奶，人家都说你是在城里教学的，而且外国话说得好，你给我说一句听听呗！”

我妈顺嘴就嘟噜了一大串，听得十奶奶直发懵，紧接着就开始求我妈了，非让她陪着自己的孙子练习英语。

我妈也没拒绝，让她孙子放假可以随时过来家里练习。

此后十奶奶对我妈还可好了，只要去赶集，必定给我妈捎她爱吃的菜盒子，家里的鸡鸭鹅下蛋了，之前是他们祖孙两人吃，现在又多了一个人，就是我妈。

自然我妈也没有食言，无论周末还是放假，只要她回家，就一准会陪着十奶奶的孙子练习口语。

他们两人坐在院子里互相学习，十奶奶就帮我妈洗衣服，做好吃的。

半年后我妈怀孕，十奶奶大包大揽，把我妈的所有活计都承包了，吃饭都是端到面前的，照顾的无微不至，就连我爸和我亲奶奶都插不上手。

我妈说，真的想不到，一个农村的老太太竟然会有那样的见识和胸怀，为了自己孙子的前途，不惜付出一起代价。

为了帮他快速提高学习成绩，我妈还把自己平日用的随身听也送给了十奶奶的孙子，方便他可以随时练习口语和听力。

就这样经过大家的公共努力，十奶奶的孙子不负众望，英语成绩果然有了很大的进步，高考前一个月，测试成绩已经能达到80多分了，勉强可以及格。

在他高考前，我妈又自己花了好几百块钱，帮他买了许多复习资料，用于巩固和练习。

帮忙辅导了邻居一年，没有收过一分钱，我妈还倒贴了一个随身听，外加几百块钱的资料费。

意料之中，十奶奶的孙子果然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很不错的学校。

临上学的时候，我妈专门从城里扯了一块儿时兴的布料，找城里的专业老裁缝做了两件新外套。

十奶奶激动得泪水在眼框里直打转，拿着衣服在孙子身上乱比划，说∶“你这是遇上活菩萨了，这辈子都不能忘了你嫂嫂的帮扶之情啊！”

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十奶奶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汇报着我妈的情谊。

得知我妈爱喝黄酒，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坐月子，十奶奶用自己家的小米提前酿了五十斤的黄酒给她备用。

别人家女人做月子都是吃鸡蛋，喝小米粥，但是十奶奶却把自己家正在下蛋的鸡送过来给我妈吃，最多的时候，两天吃一只。

我妈坐个月子，十奶奶家的下蛋鸡损失了一大半。

所以每当十奶奶感慨我妈为人善良，不计任何酬劳帮助她们家的时候，我妈就会开玩笑地说∶“奶奶，你咋没给报酬啊！你家那些鸡，鸡蛋，黄酒，难道都不是钱，不是报酬吗？”

可是十奶奶总觉得自己的那点回报太微不足道了，相对于我妈的恩情好像他们永远都还不完一样。

她孙子大学毕业，进入了国内知名企业工作，可以直接用英语同外籍人对话。

结婚的时候，小两口非要请我爸妈去当证婚人，还把他们安排坐在上席，和他的那些教授和领导们坐在一起，高调向人介绍∶“这是我亲哥和亲嫂子，要是没有他们，我肯定考不上大学，也说不了这一口流利的英语。”

十奶奶的孙子我叫叔叔的，现在已经在深圳安家，和别人一起合开了自己的公司。

我去年大学毕业，本来商量好和同学一起去海南打工的，但是前脚还没出校门，后脚叔叔就打来了电话，说∶“毕业就不要再瞎跑了，我这边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对口的实习单位，先实习，然后就老老实实上班吧！”

当别人还在到处找工作投简历的时候，我的工作却已经落实了。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我们家欠十奶奶的恩情，还是他们家欠我们家的恩情了。